十年可以做什么。
可以使一棵小芽日渐葱郁,可以使一块荒田成为沃土,可以使一个稚嫩儿童,一点点长大,一路高歌直到他拿出自己最青春年少的姿态,在阳光下热烈地绽放,风华正茂得那样引人注目。
十年可以做什么。
可以使一片绿洲沦为沙漠,可以使一幢高楼化作尘埃,可以使一段故事从此成为往事,夹在记忆的书页间,成为凄美的断章绝句。
总觉得时间夺去的比给与的多。
它的力量那么强大!被它埋葬的不仅是故事,还有故人。它带来的不仅是少女的发带与少年的新球鞋,还有那片在灰白墓前悄然滋长的荒草。
我的爷爷在十年前的冬季因病去世。
那时我六岁,在参加爷爷的葬礼前,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叫做“追悼会”的东西。毕竟时间已有些久远,我只记得,那天我的父亲,那个从来没有让我见过他眼泪的男人,断断续续地念着追悼词,哭的泣不成声。殡仪馆外飘着漫天的大雪。至我有记忆起,我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雪,就连2008年全国冰灾时,也没见过像那天一样的大雪,悄无声息,却分明气势磅礴。
我甚至不明白,所谓“最后的告别”是什么意思,只记得我随着众人一起对着那具玻璃棺材鞠躬后,又被父亲和奶奶夹在中间上前磕了三个头。当我的额头第三次碰到冷得刺骨的瓷砖地面时,我听到了奶奶的一声叹息,和一句几不可闻的“再见”。我转过头去,看到一双已经哀伤得释然的眼睛。
长大后的我才渐渐体会到“追悼”一词真是个贴切到残忍的词语。因为那个人的离去,所有想说的话都从此堵在咽喉里,所有想表达的情绪也再难有人自然提起,而与那个人之间的故事就此成为往事。
可怜往事随风。
在爷爷的病还算不严重时,他一直不愿意住医院,为的是院子里那池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鱼,和我这个成天想尽办法折腾那些鱼儿的丫头。
“丫头,别玩那些鱼咯,都快死了……”爷爷说这句话时总带着拖得很长的尾音,无奈却爱怜的语气。而我回应他的,是一句细声细气,恨不得把余音绕上十八弯的“爷爷”。他总是夸张都打个冷战,摆摆手,表示“随你高兴”。有时他实在看不过眼了,就从我的手里抢过小网兜,放到池中的假山上我够不到的地方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就装出一副要哭了的样子,用十分委屈的眼神盯着爷爷,直到他被我盯得没有办法,又把网兜拿下来给我,我才肯耍赖似的笑出来,然后继续用网兜把鱼们赶得唯恐避之不及,只好躲进假山的石缝里。
爷爷去世后,母亲说爷爷在那边缺东西,让我想给爷爷寄去点什么,就用纸剪好烧给爷爷。我粗略看了看那个纸房子:倒是也剪了个院子,剪了些花草,甚至剪了两个门童样的纸人,唯独没有那池子鱼。我想着爷爷那么喜欢鱼,不如就按原样剪了那池子鱼给他。我很认真地数清楚鱼的数目,二十三条,记得好像以前是二十五条。只是有两条已经不堪忍受我的折磨,死掉了。我的手工并不好,纵是用了十二分心思,也还是难让我满意:鱼池的深度被我做得像口井,那些剪成鱼形的小纸片上的花纹更是典型的稚嫩手法。可让我没想到的是,不知是因为爷爷去世前长时间的住院让那些鱼无人料理,还是那个冬天太过寒冷,抑或是天意与巧合,总之那些鱼在那个纸鱼池被烧掉的那天晚上,全都死了。当时我还吓了一跳,问奶奶是怎么回事。她只是摇摇头,说了句“去了也好”,便沉默着把鱼捞起来,都扔进垃圾桶里。
自此那个鱼池里面再也没有养过鱼。我每每去看它,都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寂。没有青苔,没有那只被我捡回去养着的巨型蜗牛,没有那些活蹦乱跳的鱼,没有那个我专用的小网兜。
也没有那双抢走我网兜的手。
十年呀!爷爷。十年呀!
你可知那个院子里曾经养着一条大狗,前不久也死去了吗?你可知那个小院里曾有十度春风却再也没有春天吗?你可知那些青苔已经不知所踪,你可知那只蜗牛已经杳无音信?你可知奶奶的头发白了几许又添了多少皱纹?你可知我已久不扎马尾辫?你可知我的手工好了许多?你可知我想你吗?
十年呀!爷爷。十年呀!
蜗牛都已经爬去天涯。而你的丫头已经长大。
她已经高二,渐渐懂事,可以写出漂亮的文字。她生活得很好,常常扬着笑脸,即使遇到伤心的事,她也能很坚强地从不哭泣。可是你知道吗,这些文字的一笔一画,都让她泪如雨下。
爷爷呀。这个清明,她去看您好吗。
让她为你拔去墓碑边的杂草,让她为你抹去照片上的尘埃,让她跟你说说一年的心里话,让她跟你约定来年还会相见呀。
时间的力量多么强大,它卷起风暴试图带走一切。可有些东西,它沉默却厚重,它安静却依然引人注目。它就是山顶被千万年长风侵蚀却依然屹立的岩石。它就是荒芜戈壁里被沙尘鞭打却不屈傲立的白杨。你不看它,它便不语;可只要你回头,它就会在。时间洪流,狂风暴雨,它不动分毫。
十年并不是期限,而是个提醒,让我们记得去翻翻从前的日记,看看十年前游过的风景,也再见见十年前并肩行走的我与你。
时间固然强大,但纵使十年,十年,再十年,多少十年,有些东西,不随风。